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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令人扼腕的时代,就没有值得歌颂的青春了吗?

2017-12-18 伯樵 新京报书评周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批评冯小刚似乎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从《唐山大地震》到《温故1942》,再到《我不是潘金莲》,不管票房如何,都会引来观众与影评人的一片嘘声。


但与此同时,不得不承认的另一个现实是,在已经“功成名就”的中国当代导演中,仍然如同冯小刚这样在电影题材与技术上试图突破自己的,已经凤毛麟角。仅就这一点上来说,冯小刚值得观众与影评人更多的耐心与关注。


《芳华》剧照。


《芳华》上映以来,算得上近年来冯小刚导演影片中口碑较好的一部,当然它仍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在本文作者看来,在青春无悔与蹉跎岁月的母题之中,《芳华》用一种充满阳光、也能承接黑暗的双重力量,有力地将那一段终归会在时间中消逝的芳华,凝固在了影像中,用真诚的表达留住了那段记忆。于是,我们看到,那个时代那些人,在影像里留住了一段难忘的青春。



撰文|伯樵


冯小刚的电影曾经让人无比失望。


在査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中,曾经有一段对话。受访者林旭东说(大意):陈凯歌的《和你在一起》很差,还不如冯小刚。査建英惊讶地回应到:“啊?不如冯小刚?这说得也太狠了吧。”


事实上,当年,在很多知识精英看来,冯小刚的片子或许娱乐性尚可,但在他们最看重的思想性上,则无甚足观。

 

拗不出思想的造型?

那就以诚取胜


其实冯小刚在很长时间里也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缺乏深度和品味的人。令人最印象深刻的,就是2006年的《夜宴》。冯小刚对这部明显是要跟随着张艺谋《英雄》和陈凯歌《无极》一样进入中国电影大片时代的电影信心满满,在接受电视采访时,他豪气干云的表示:不要以为我不会玩艺术片那一套,这些我都懂,只是以前不拍罢了,现在,我想拍一部。


很可惜,这部根据莎翁名作《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夜宴》被人们嘲笑为“就是一《晚饭》,偏偏要说自己是《夜宴》。”


之后,冯小刚一直在具有喜剧风格的商业片和试图做出思考和突破的剧情片中徘徊摸索。在相对严正的剧情片领域,《集结号》、《唐山大地震》都积累了不错的口碑和票房,但在所谓思想性和艺术性上,也同样乏善可陈。《一九四二》的铩羽而归,一度让他只能通过《私人订制》这样的超级烂片来挽回在票房市场上的号召力。冯小刚希望通过一些严肃题材做出一些思考——《一九四二》中的悲天悯人、《集结号》中对个人以及集体价值的追讨、《唐山大地震》里两难的伦理选择——冯小刚似乎不想仅仅凭借葛大爷的蔫儿坏来征服观众,他想提供给观众更有营养的东西,但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而且是很不尽如人意。尖刻的影评人甚至给出了“小刚一思考,观众就发笑”这样略损的评价。


《我不是潘金莲》中的圆形画幅。


但自《我不是潘金莲》开始,观众看到了一个更为犀利的小钢炮:他变得更有有批判性,开始直面问题,真诚、并且少了讨好那些追求思想深度的观众的那份急切。他似乎也放弃了原先想要追求影片“纯艺术含量”的形式感——因为这些都绝非他的所长。相反,他开始真诚地讲述他对过去二三十年中国社会的种种看法,有花哨的地方(比如《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扇面画幅),但是故事的内核却扎实、诚恳。


《我不是潘金莲》让他拿到了第53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对于金马奖这种专家评审团制的评奖来说,这一荣誉绝非是奥斯卡颁奖台上经常出现的那种“敬老奖”、“补偿奖”、“人情奖”。相比于当年其他提名者,冯小刚更有资格拿到这个奖励当年度最优秀的华语电影掌舵人的金马。


在《芳华》里,冯小刚以他从影30余年来最大的诚意,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属于他那个时代的故事。《芳华》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电影所具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诚恳,而不是冯小刚日益成熟的“电影技术”。相比于那些技法极度纯熟、艺术感觉超凡的作者导演而言,冯小刚在电影语言上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个性鲜明的风格或是技法;而面对那些思想深刻、批判性强的“思考型”导演来说,冯小刚确实也缺乏那种缜密的哲思,或是自觉的反省。


《芳华》剧照。


 冯小刚擅长的,是对当代观众心理层面的精准把握。他知道什么能触动观众微妙的社会心理。所以当冯小刚希望在技术层面、思想层面出手的话,往往事倍功半,而当他琢磨起观众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的时候,无论是反讽的喜剧片,还是严正的剧情片,他往往能够无往而不利。


事实上,影片中最为炫技的一段战争场面长镜头,这场戏虽然需要极端复杂精确的场面调度,同时也是影片最高潮的段落之一,但以艺术性而言,其实并没有特别之处,在好莱坞战争片中这无疑是标配式的战争炫技场景——但是,这场戏在电影叙事中的地位却无比重要:所有的人,都因为这场战争而发生了蜕变。文工团里明媚的阳光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腥无情的战争,每个人在战争中超越了自我,有的人失去了手臂,有的人绷断了神经......

 

冯小刚VS.严歌苓

是青春无悔,还是蹉跎岁月?

 

如果对比严歌苓的小说原著的话,我们会发现,原著与电影虽然在故事的轮廓、关键的情节点上并无太大分歧,但是在故事情绪和表达初衷上,确实截然不同的两部作品。


 严歌苓小说《芳华》里的人物,充满了中国式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严歌苓并没有刻意要抨击那个时代,但她对于那个时代的态度也绝非积极正面的,尤其是对于何小萍(在书中名为何小曼)家庭背景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了她一生为何会如此可叹,又为何如此可悲,她在那个(继)父权式家庭中的压抑与谨小慎微,并没有随着她离开那个家而获得宣泄和释放。


而冯小刚电影《芳华》却满是理想主义的革命浪漫:明媚的练功房、青春健康的肉体、朝气蓬勃的人物。哪怕是被大家集体嫌弃的何小萍,我们感受到的也不是所有人对她的霸凌,而仅仅是可能每个女生宿舍都会出现的“不友好”。就算遭遇了排挤,遭遇了下放,遭遇了战争,无论是导演还是剧中人,都没有否定掉他们的青春,也没有否定掉他们对于文工团的美好回忆。


《芳华》

作者:  [美] 严歌苓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4月



冯小刚是在回避问题么?是不愿意承认国民性、社会性中的阴暗面么?如果看过《一声叹息》或是《月亮背面》这些他早年的作品,你会发现他绝对不是逃避这些现实问题的导演。冯小刚选择以这种极为明媚的方式来讲述《芳华》,涉及到知青小说(乃至文革题材小说)中的一个核心母题,就是:是青春无悔,还是蹉跎岁月?


许子东在《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中,将文革题材小说分为了四种类型,即:


1)符合大众审美与宣泄要求的灾难故事;

2)知识分子/干部忧国忧民的历史反省;

3)先锋派文学的荒诞叙事;

4)知青视角的革命记忆。


前三种都很好理解,他们都是讲述时代给人带来的种种苦难,以及在特殊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异化,饱含着对那个时代和社会的批判。


但是最后一点“知青视角的革命记忆”却未必充满了时代批判性,相反,他可能具有了某种对青春时代的怀念、珍惜和赞扬,甚至是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还未经过时间和现实砥砺的自己的缅怀——这一点在池莉的中篇小说《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中体现的极为明显,根据王朔小说《动物凶猛》改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更是把这种对青春回忆的赞扬发挥到了极致。


作为经历了那个时代的知识青年,没有人不知道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也很少有人愿意回到那个年代,但那毕竟是那一代青年们洒下过汗水、泪水和血水的时代,他们或许愿意否定那个时代,但是没有人愿意否定他们的青春,因为如果连带着他们的青春一起否定的话,那么他们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所做的一切,也就都没有了根基、没有了意义。


《动物凶猛》

作者:  王朔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年1月


所以知青文学中的“青春无悔”母题,是放下了对时代、对历史的批判,而仅仅在青春这个主题下,希望那段没有历史意义的人生可以有着私人化的成长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青春无悔”的知青文艺,是中国式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


而知青文学的另外两大母题,则是蹉跎岁月和沧海桑田。


蹉跎岁月这一母题,充满了对特殊时期无意义人生的批判和反思,具有着伤痕文学最重要的内核。无论是叶辛的《蹉跎岁月》、《孽债》,还是严歌苓的《天浴》乃至于这部《芳华》,都是在对时代反思,对社会反思的基础上,去思考知青一代人的。这种思考,与“青春无悔”截然相反,热情洋溢、血气方刚的青春不再被凸显,取而代之的是对大时代中个体命运的无力感,对畸变小环境的无可抗拒,以及一旦逝去将永远无法追回的流逝时光。


在对于文工团生活的叙事上,冯小刚与严歌苓站在了完全不同的故事母题上讲述了同样的故事,很多故事的细节也因为叙事原点的不同,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比如原著小说中的“触摸事件”,刘峰是把手从林丁丁的衬衣下面把手伸进了衣服内,这一动作的细节以及前后的很多心理描写充满了猥亵的色情意味,在这个时候,刘峰是一个动了色念的模范标兵;而在电影中,刘峰则是纯情地拥抱了林丁丁,手也没有乱动,甚至被旁人撞破之后,旁人还觉得是林丁丁在“腐蚀”刘峰,而非相反——原著与电影的叙事倾向,是如此的不同!

 

为了忘却的纪念

“芳华”在时间里被遗忘,却被影像凝固

 

冯小刚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看上去略显傻白甜的“青春无悔”叙事?如果按照他之前在《夜宴》和《一九四二》时那种不蒸馒头争口气式的导演“尊严”来看,他一定会选择更具反抗性的“蹉跎岁月”作为叙事的内核。但是很幸运,冯小刚已经不要通过那种取悦知识分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他只想拍他想要真切表达的东西。


对于“青春无悔”这一母题来讲,重要的不是讲述青春的美好,而是要让主人公带着观众们一起,重新经历一遍青春(relive)。在此,电影的创作者似乎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从开场的那段《红色娘子军》开始,那个时代最美好的部分被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没有日复一日的批斗抄家,没有上山下乡的吃糠咽菜,没有因出身成分不好而受尽屈辱的世态炎凉。有的只是如同寻常校园里那样的挥汗如雨、青春肉体和年轻人之间无聊的玩笑。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但在知青叙事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母题,这就是“沧海桑田”。如果说青春无悔和蹉跎岁月是不相容的两大主题的话,那么沧海桑田则经常与前两者搭档出现。对于知青文学来说,“沧海桑田”意味着经历过那个动荡年代之后,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变,原来最不起眼的小鬼头可能变成了大老板,本来在历次运动中叱咤风云的派系老大却沦落成了工厂保安,原来家庭背景身份相似的小团体,从混迹一处,变到天各一方,开始有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发展,但却仿佛宿命一般。时代车轮的前进,带来了社会地位的流动,这种地位的反差则让人们唏嘘不已。


《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后,耿乐变得痴傻,而姜文饰演的成年夏雨却从那个原来跟在耿乐屁股后面的青涩少年,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而《芳华》里的主角们,再聚首时,像刘峰这样的老实人无比失意,但并没有多少自怨自艾;像林丁丁这样的人,远赴澳洲、脑满肠肥,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肤浅空虚。


电影进入了1990年代,拉手风琴的郝淑雯和本片的叙事者萧穗子穿着打扮变得入时,但刘峰和何小萍从外貌上看,却还活在那个峥嵘岁月的年代,他们的心没有变质,但他们的心都已经老了——冯小刚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放弃了“深度”,但却在最后画龙点睛,让每一个人物都有了精魂。矫情地说,这是岁月本身的残酷;但现实地说,这也是每个人都会叹息的:好人,往往日后混得是如此之惨......但是好人自己可能也并不在意,问心无愧是他们最大的人生追求。


知青文学中的“沧海桑田”母题,所击中的,正是在改革化浪潮中感觉到不公的人们。哪怕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那个时代还是认可像刘峰这样的好人,就算没有物质奖励、职级提拔,也会有精神奖励、名誉表彰。如果不是因为“触摸事件”,刘峰这样的好人应该不会混得太惨,好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会有好报的。


《芳华》剧照。


但是进入二十世纪最后20年,道德化的评判标准再也不是社会的主流,汹涌的商业化浪潮给中国的经济带来了无比的活力,但同时也根本性地改变了社会的评价体系。刘峰还是不是一个好人,并不重要了;哪怕他是战斗英雄、伤残军人,是一个厚道真诚的好人,他还是需要交给联管所的人1000元的罚金。好人,在过去那个年代尚且不是一张可以让一路开绿灯的通行证,到了之后的年代,则完全被时代所抛下了。


 “沧海桑田”正是给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现实的无奈:进步的时代,最先迈向成功的,往往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而在那个被否定的年代里的被认可的好人,则不被经济的大潮所眷顾。之所以还会有人怀念那个年代,往往并不是出于真的怀念那时的物质生活或是精神生活,而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对好人未得好报的不满,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没有得到社会承认的不满。


沧海桑田,芳华一代渐被时间忘却,但冯小刚却想通过影像留住他们,为他们留下一点纪念。


《芳华》绝不是一部在技术上完美的电影,无论是剧作还是表演,挑剔的专家不难从中挑出大把的问题。但是,它是如此浪漫,如此真诚,如此理想主义,它的人物是如此鲜活,有着淋漓的元气和无法抑制的冲动。冯小刚老夫聊发少年狂,希望可以带着观众们一起重温那个年代,哪怕那个时代从家国的意义上令人扼腕、令人警醒,但他们那段没有被肆意挥霍的青春,值得我们与之一同流连忘返。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伯樵;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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